说说招待人,再说说请客吃饭,今天中国的家庭,尤其是城市当中尤甚,家里要是来个客人那是挺大的一个事,恨不能提前一个礼拜就得打电话约好了。要是中午来客,你起码一大早就得开始忙乎着,摆了一大桌子菜还总怕人家吃不好,怠慢了人家。
可放过去就没那回事,尤其在北京的胡同里,朋友或邻居那是不请自来,推门就进。当然了,你要是说:得了爷们,我也没提前准备,家里头没菜呀,洗根黄瓜您抱着啃吧。这样招待人家就要被挑理儿了。可你要拿出一根黄瓜放案板上用刀“嘣嘣嘣”拍三下,放上点油盐酱醋,这就是一道菜,谁也说不出什么来,这拍黄瓜就是这样的不讲理。
“人艺”的演员杨立新当年也有故事,那时候演员的房子都是单位给分,同事们都住一个筒子楼,全哈着腰在楼道里炒菜。说起北京人,特别要面儿,说好听了是重礼节,处处透着客气。说不好听了也多少有点嘴不对心的意思。在胡同里见了面也得问候一句“吃了吗您”,何况在一个楼道里,哪怕家里揭不开锅也得试着把你往家里让一让。
杨立新一老好人,见谁都客气几句,还真有那不开眼的,看人家一让,他还就真往屋里钻,这位大概也是个酒腻子,一屁股就坐人家饭桌子上了。那老杨什么人呀,人艺的同事没有不知道他的,著名的铁公鸡,抠得没边儿了,上这儿找便宜来了,见来了客人,那是添筷子不添菜,他顺手往这盘炒鸡蛋里又加了一勺盐。
北京人喝酒也有意思,本来说好哥俩小酌几盅就回屋睡觉去了,但酒喝出滋味来就开始摆忙了,喝半截开始电话叫人。不一会又来一个,眼看这盘双倍盐的炒鸡蛋都被这哥俩给对付下去了,桌上没酒菜了呀。得,杨立新说了,我再给你们添盘酒菜呀,两根黄瓜“嘣嘣嘣”一拍,您猜怎么着?这三位又一人下去半斤酒。
说北京人吃饭喝酒这件事吧,说讲究那也真能讲究,早年间马未都还没成大气候的时候跟在王世襄、朱家溍这些收藏大家的身后学本事,常常得请老先生们吃饭,那两位那都是吃过见过的主儿,而马未都成长于部队大院,自然也不是一般人,多少也见过些世面。进了丰泽园马未都就点了一个“糟溜鱼片”,那是丰泽园的拿手菜呀,一般人也就被唬住了,心说您是这里的常客呀。可朱家溍夹了一口就出了毛病,鱼不对。马未都一下就傻了眼,这鱼怎么不对呀。老先生说,这不是近海鱼,不是天津鱼,不是鲮鱼。马未都迷糊了,它是鱼片不就行了吗,不是天津鱼也不行吗?吃个鱼这还分籍贯呀。
关键这还都不是最重要的,王世襄老先生就说了,点糟熘鱼片时节也不对,要在立秋之后,立冬之前,这个时节的天津鲮鱼一般不多不少在斤半左右,这是它肉质最美味的阶段。这可算是给当时年轻的马未都上了一课。
您说说,讲究不讲究?论讲究是真讲究,说不讲究也真不讲究,别说普通老百姓,就是相声大师侯宝林,那下酒菜常常就是拌黄瓜拌西红柿,老艺术家朱旭老师,被称为京城酒神,切个萝卜喝一斤酒再正常不过了,英达的父亲英若诚老先生,拌个烂酸梨自己就能喝半斤,那要是说拍个黄瓜,都算好菜了。
常有人总结北京人的下酒菜,听说四大下酒菜,听说过八大下酒菜,什么五香花生米,油炸花生米,什么拌萝卜皮,什么咸鸭蛋,姜汁松花蛋,铁蚕豆,肉皮冻,粉肠,蒜肠,糖拌西红柿,猪耳朵等等。反正版本是五花八门,但无论他怎么总结,怎么盘点,这拍黄瓜都得榜上有名,到什么时候也不会缺席。
春天来了,北京人在大杂院的门洞里,坐在马扎上支个小桌子,和几个好哥们,吃着拍黄瓜,喝着二锅头,那什么劲儿头?给皇上都不当了!
前几年呀,听说拍黄瓜在美国纽约还火了一把,占据昂贵的《纽约时报》头版。这再次证明了拍黄瓜的影响力,这可不是一般的黄瓜,这是一根实现了美国梦的黄瓜。
在纽约的一风堂拉面馆,菜单上有这么一道爆款菜品,它的名字就叫“来自中国的让人上瘾的黄瓜”。
不过呢,拍黄瓜在纽约多少就有些入乡随俗了,可以说是花样繁出,有拍完加蜂蜜的,还有加酸奶的,加橙汁的,这些不都是麦当劳的吃法吗?当然,也有被同化程度不高的,拿芝麻酱一拌,或加孜然,搭配金枪鱼。当然,不只是北京,我们中国的凉拌拍黄瓜也都有各自的本土色彩,有加入酱油、米醋或陈醋、蒜和芝麻油的。在西北还会有人们往里面加辣椒和花椒的。
说到这儿可能有人要问了,这黄瓜且不说全中国,全世界谁不吃呀,怎么人家吃个黄瓜就成了你的翻版了?这可真不一样,黄瓜有多种吃法儿,切片儿,切棱形条儿,切丝儿,都可以。但唯独用刀把它拍成不规则的碎块是咱中国人独特的吃法。
按道理说,“拍”这个处理方式在中华料理当中是最没技术含量的厨艺,完全体现不出厨师的刀功水准呀。我们顺德的厨师能在气球上切土豆丝,黄瓜不切成头发丝都不叫真功夫。但您可别小看了这一拍的方式,它的精髓就在“拍”字上面。
刀横握,力适中,有节奏的“嘣嘣嘣”一拍,黄瓜碎片不能飞,几下下来一气呵成,外形发生强烈变化之时,黄瓜也就变了形,然后三两刀剁成寸段,洒盐加酱油醋,花椒辣椒自便,装盘即成,手脚麻利者一分钟之内新鲜上桌。又解腻又解馋,又下酒又解酒,所以拍黄瓜成为著名下酒菜实至名归。
关于拍黄瓜为什么就比切的黄瓜好吃,纽约人还真做过研究,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。他们认为切片黄瓜表面较为光滑、所以不容易入味,调料加再多都会滑落。而拍黄瓜就不一样了,它不规则的棱角和粗糙的表面极易吸收调料,几秒钟的工夫就能入味。
使最简单的食材焕发出最极致的美味这才是美食的真谛。
“只不过是采用不同的方法处理食材,就能彻底改变它的口感和味道,这才是真正的高级”
下东区Mission Chinese Food餐厅的大厨丹尼·博温说。
笔者也是吃着拍黄瓜长大的,小时候在胡同里一到夏天每家每户都与拍黄瓜为伍,看着妈妈手起刀落,黄瓜被拍得稀烂,坐在院子里都能闻到那股浓浓的黄瓜香味。拍黄瓜当然不只属于北京人,但拍黄瓜却最能代表北京人的性格。北京人身上带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,但北京人身上这种气质不体现在他们天天吃鲍鱼海参,而在于一盘黄瓜也要吃出门道来,吃出讲究来。这是属于北京小老百姓的人生态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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